引言
《双城之战》是一部反映我们所处时代生存境况及我们的信仰的斗争与妥协,甚至宏大叙事的一个难得文本。本文由作者「一加索」(B站同名)原创,内容及研究成果均为「一加索」所有。
《双城之战》作为一部反映我们所处时代生存境况及我们的信仰的斗争与妥协,甚至宏大叙事的一个难得文本,并不仅仅是因为其在性别、边缘群体等议题上对时代的映射。
在PC都被处理地如此“尽善尽美”的双城(无任何贬义),不同的种族之间可以和谐共存,肤色之间的差异被无限制取消,甚至人类、机器人、约德尔人之间仿佛也丝毫没有“人与非人”的差异和矛盾,无论是在“底层”的暗流还是豪门世家,不同的性取向不再遮掩——仿佛一个无限正确的乌托邦。
然而,在这样的“乌托邦”中,仍有一个难以掩盖的矛盾——这也构成了影片的主要矛盾——阶级。
注:关于文化研究(注:不是研究文化),纯属个人爱好,仅在本科期间受过非常有限的学术训练,且因个人信仰问题,夹带大量私货且超喜欢过度解读。有任何学术意见和建议,欢迎提出。
这从这部作品的名字就可以直接感知——双城是一个截然分界的、似乎从设定开始就“划边”的概念。影片在双城的世界设计(这个设计其实可以追溯到游戏设计的时期)采用了一个非常简单粗暴但十分有效的结构——垂直结构。
我们不难在《寄生虫》、《唐顿庄园》等等现实主义或伪现实主义的叙事文本中找到这种结构在表现阶级差异时的有效性。“上方”是文明的、进步的、接近光明的、财富聚集的、和教养相关的;“下方”则是低劣的、未受教育的、污染的。
在第一幕中,来到底城的皮城警卫队带上防毒面罩,就是那些上方“进步”的人对这种污浊的不适感的直接刻画。
而“双城之战”的剧名,则把故事的走向牢牢锁定在一场战争,一场在第一季一直遮遮掩掩蓄势待发最终终于纸包不住火的战争。
而这场战争,并不仅仅一场金克斯的一个鲨鱼炮炸开的并留下悬念的大战,而是埋藏在第一季的一个重要暗线——曾经的那场战争。
这场由“上一代人”亲身参与的那场战争,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词——革命。
需要警惕的把戏:用命运挽歌消解革命叙事
在第一季的最后一集,皮城代议制民主的机器终于投出了全票通过的结果——让底城自治。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此前,底城一直处于被皮城管理、管辖的地步:也就理所当然的,皮城有权逮捕底城的人,用暴力机器镇压这里的行动。
而底城人的权益,是需要得到皮城的“允许”的。这在剧中设计为资本积累的重要手段——贸易——这一点上有着尤其重要的体现。
略了解英雄联盟的背景故事就可以知道,皮城今日的繁荣是建立在底城的曾经牺牲上的——皮城依靠炸出航道享有了贸易带来的源源财富,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也得益于这些积累的资本,可以发展科技、艺术等各种“进步”的事物;而底城则下沉,变成肮脏、污染、“劣等”的半个地底世界。
你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西方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对第三世界的压迫和侵略
底城可怜的、为数不多的“财路”,只能依靠和皮城连接的短短的桥,做有限的贸易
而这些,也是需要经过皮城允许的——世界“开放”、“自由”的贸易体系,不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吗?
请问,制定规则的人是谁?
底城与皮城的争锋相对,不仅仅是贸易的争夺、历史的仇恨、科技和力量的博弈,更不是金克斯和希尔科的报复与抱负。
当然,私以为,拳头的高明之处,在于能跳出一般脸谱化的刻画,进行复杂的生态的建构。双城并不是类似于《饥饿游戏》中的中央统治者和地方被统治的简单矛盾对立,对于芸芸大众,我们能在剧中对底城共鸣,亦能对皮城产生同情。
这种认同,并不仅仅来自皮城的那一批有血有肉的角色,而来自这种隐藏在“权力”背后的深层次动因——文化。
在20世纪80年代,安东尼奥·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被引入文化研究中,引发了人们对大众文化的重新思考。结构主义和文化主义过度强调了“结构”或“能动性”,仅仅叙述了大众文化整个故事的一部分。如果要把全部故事讲完,就必须引入思考大众文化的第三种方式或视野,即对结构和大众的能动性的“双重聚焦”。显然,这是在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过程中得以形成的。
大众文化的这种二重性,与社会的二重性相关——葛兰西认为,由于现代西方社会已经形成了独立的市民社会,资产阶级不但拥有了政治上的领导权,而且也取得了文化或意识形态的领导权。现代西方国家已经具有了二重本质:在保持传统国家暴力特征的同时,增加了契约和社会同意的特征。
皮城自诩为文明进步的代表,议会制度也建设得“非常完善”——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这里的议会几乎是终生制的,基本以家族势力为主要权力分配依据。皮城议会以“民主投票制”决定这座城市国家的发展——虽然剧中毫不吝笔描绘这种投票制是多么脆弱可笑。收买、人情、贿赂、性情用事、个人情感,在决定这座城市发展的重大议题的表决上,从不缺席。
而二重本质的另一个面向——暴力,体现在在整部作品中我看到的一个非常刺眼的角色群体——皮城警卫。
这一国家机器的代表,形成了皮城和底城的重要链接——他们跨越两座城市之间的桥梁,去追捕底城人们,作品毫不吝啬表现对这些国家机器符号的负面(当然这种负面的表现是复杂的、有层次的)描写,执法过程的粗暴、与地下的交易、以及间接导致了范德尔的死亡的悲剧。
值得我们玩味的是,这些过程不仅在大部分皮城人的眼中是正常的、理应如此的,在底城人眼中似乎也成了一种惯常——契约和社会同意本来就是和暴力特征相融的。
另一个角度,我们应该去问问这群被压迫的、应该起身反抗的人。
这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剧中底城人民虽然不满,但这种不满更多是一种习以为常?除了希尔科等少数人,大多数人真的有想清楚一套“解决方案”吗?
哪怕是最后一集中用鲨鱼炮撬开战争铁门的金克丝,其动机也掺杂了对希尔科的情感、对自己童年的复杂反思,但你真的很难说在范德尔和希尔科死后,金克丝可以承担起一个头脑清醒的革命者的角色。如果以她为领头羊,这场战争可能注定是骚乱与纷争——在皮城眼中,这更接近于恐怖分子的骚乱,而不是自下而上的革命。
但是,真的要革命吗?
从这部作品的第一幕开始,范德尔就从他的视角阐述了他对革命的反思——作为亲生经历革命的一个领导者,他亲眼见过这种惨烈——革命是需要流血的。他怕了,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不仅只有自己。
所以,范德尔“软化”了,与警卫队长谋求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这里,我们很难真正不与他共情。
实际上,这对革命者自己对革命态度的反思,是拳头在剧本处理中非常高明的一幕,也非常打动我。这种反思的悲剧性,被范德尔到希尔科的命途可叹的相似境遇推到了高潮。
我们为何要革命——为了那个伟大的事业。然而,对身边的人的爱就不是伟大的事业了吗?这种爱,即便在叔本华看来,是繁衍DNA的作祟,但在每一部悲剧中都不会缺席。
当一切梦寐以求的似乎近在眼前,你需要的,只是交出那个对你而言的最重要的人。希尔科,这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做出了和范德尔同样的选择,尽管他坚信自己和后者的理念多么不同——自己的抱负多么坚固不可摧。
如果是你,你会做这个选择吗?
这里我想做一个文本比较分析。漫威宇宙中的灭霸,为了“宇宙大平衡”的梦想(你很难否认这不是一种“崇高”的理念),失去了(并且是主动献祭了)自己唯一“用人类情感”关怀的对象——自己的女儿。从现代叙事的逻辑上来讲,这也形成一种庸俗的叙事——即编剧默认了“敢于”做出这种选择的人,是可以相对放心地被放在反派的位置上,被(主角)群起而攻之的。
而这种庸俗的叙述暗含了一种逻辑——没有做出这个选择的,是有人性的,是挣扎的,至少是哈姆雷特式的——在大众文化的叙事中,这种在纠缠的选择反复挣扎的理念,是我们应该“欣赏”的人类崇高的悲剧。
然而,这种用戏剧式的叙事,去替换、消解背后的宏大叙事主题——革命——的手段,让我感到危险和警醒。
底城微光:大众文化的生命力、生产力和创造力,以及皮城的警惕
伴随着文化研究的 “葛兰西转向”,大众文化研究领域产生了诸多新观点。比如:纠正了理论家抬高“先锋文本”并极力贬低“大众文本”的做法。
这一点,集中反映在微光和海克斯科技,这一对技术竞争的核心上——而我们做一个符号的分析,我将微光视为具有“生产者式特征”、快感意义的大众文化的代表;而海克斯则为精英文化/先锋文本的“进步”能指。
在皮城人的眼中(包括观众的眼中),微光是有力量的,但也是肮脏的、被污染的。而海克斯科技,虽然有潜在的破坏性(但影片没有给予太多直接表现),但整体是光明的、进步的。
但,你凭什么就说,底城的微光,就是肮脏的、被污染的呢?
影片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节,凯特琳给受重伤的蔚使用了微光,蔚很快恢复了过来——对于底城人,甚至符文大路上的所有生物,其实微光可能都能起到一定的治疗效果(当然,前提是用量正确)。
这一切,都被来底层“微服私访”的凯特琳看在眼中。
剧中对底城人使用微光方式的夸张、怪诞的表述,尤其包括了底城人近乎“上瘾”、“痴迷”式的需求——而且这种需求还是心理层面的(如多次描写对“被关注”的渴望)。
这是伴随“葛兰西转向”在文化研究领域产生的另一个影响的体现——肯定了大众文化的积极功能特别是其在意义、快感和社会认同流通中的作用。
而且,皮城的人自己也知道,底城人,也会用海克斯——只是他们一直不愿意这件事情发生。
皮城人深刻知道,底城人有学习的潜能——他们会专研,有金克斯这样的天才——所以,统治阶级一直要捉拿这个盗取海克斯的苗子——这个持续的捉拿,是绵延不断的,从金克斯小时候一直捉到了长大。
这哪里是捉拿一般的小偷啊,捉拿的,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皮城人深知,进步的理念和技术,是可以被底层人民学习和掌握的——而一旦掌握,将是难以阻挡的力量。
我们还可以从文化生产的角度进行解读。葛兰西式文化研究感兴趣的,与其说是由文化工业所提供的文化商品,不如说是这些文化商品在消费行为中被挪用和理解的方式,这种挪用和理解经常是以它们的生产者并未打算或甚至是没有料想到的方式进行的。
一个出生在底层、自我认同为底层,但在上层行动的角色——维克托,他对“上层文化代表”的海克斯科技的运用是大胆的——将之融入了代表底层文化的微光的方案。
编剧在表现这段情节的时候,将叙事的调性控制在一个隐秘的、危险性的氛围中——这是这些文化本身的生产者——皮城人所没有预料的。
可以看到,底城微光和包括金克斯、维克托为代表的底城人对海克斯科技的运用,生动展现了大众的主动性以及文化辨识力、生产力和创造力。
而且,无论是先锋文本,还是大众文本,这两种东西的内核,其实都是一回事——力量。
你在凝视,也在站队——你是皮城人,还是底城人?
我想问一个问题,在观看的过程中,从一般的(观众,即你)视角来看,你更倾向于将自己放在皮城人的位置上,还是底城人的位置上?
再换一个问题,你觉得编剧是更想让我们站在皮城人的视角去看这部剧,还是底城人的视角?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分析下面一个典型场景:蔚多年后离开监狱回到底城,一直心心念的底城美食,在凯特琳眼中难以下口,我们可以看到在蔚大快朵颐时,影片对这些“美食”的处理,这在一般观众眼中也是“恶心”、至少是“怪异”的。
这种异质性的处理其实特别有意思。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影片分别从凯特琳、黑默丁格、杰斯三个人的视角带我们体验了一下“皮城人地底游”的体悟——都强调了一个主题——共情。
那么,我想反过来问一下,为什么不是带我们以底城人的视角对皮城共情?因为编剧似乎已经默认了,我们(绝大多数)虽然在身份认同上认为自己是底层的、被压迫的,但还是更倾向于把自己作为光明的、进步的、科学的群里的一份子。
皮城人“微服私访”,受到感触,并且改变了自己的认识,甚至直接推动了政治上的变化(给底层人施舍),这些可以作为刻画角色的典型桥段——刻画他们人性的部分,以及一种愿意接纳、融合的“开放意识”。那么底城人呢?金克丝去皮城制造骚乱,蔚在议会上的冲突,强调的是不融合、不接纳的“顽固”;金克丝对皮城的敌意就更不用说了——尤为体现在她对凯特琳的态度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虽然欣赏拳头对于皮城的人物刻画,也向往一个真正的自由、进步的乌托邦,但难以根本上认同皮城的原因——他们高高在上,以及深入骨髓。
而且,编剧还觉得,我们一定更倾向于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
看起来虽然出生世家但仍然“独立有主见、善良有个性”的凯特琳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仍对杰斯说:难道你要回去卖锤子吗?
卖锤子的工匠(在皮城,也算是科技或技术的一个小小推动者),是远不及玩弄权势的政客的。这是一个在皮城人眼中深入骨髓的概念。
我们再看看维克托和杰斯,这对患难与共的搭档,他们有一段我一直忘不了的对话。
维克托:杰斯,这是干什么?
杰斯:你可知道这有多荒唐?我下令封闭,我的搭档说闯就闯。
维克托:是你下的命令?为什么?
杰斯:因为下面有不少人,铁了心要我们上面人的命。你干嘛去了?
维克托: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能不能帮我们;我跟你说过我认识一个人。
杰斯:你没跟我说他是来自那下面的啊!
维克托:底层的人怎么了?
杰斯:怎么了?他们很危险!
维克托:我就是来自底层的人。你说得对。
杰斯:对不起,我忙昏头了。
所以,政治上的施舍,文化上的“留一条路”,在这种历史塑造的高高在上面前,甚至变得无法指责。你几乎不能去怪剧中任何一个皮城人物,他们的动机在他们的角度都是真实、合理的。
实际上,当我们回到现在世界,大多数出生在“皮城”的人,都是“温良恭俭让”的。我们被规训一个奋斗的神话: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真的一出生就已经在罗马了。
出生在罗马是原罪吗?
我们可以再看看剧中的凯特琳,虽然是世家的大小姐,但自己也有鲜明的、讨喜的个性——待朋友真诚,有自己的追求,你能说不喜欢她吗?
有一个场景几乎让我沉默。凯特琳到底城之后,对蔚的那个朋友很亲切,拥抱他,然后这个朋友转头就为了一瓶微光出卖了蔚和凯特琳。
我看得很难受。这对底城人不合理、不公平。
在一般的观众角度,(编剧让我们)我们似乎很难和底城的这个角色共鸣。但,没有人真正选择生活在底城——但他们不得不。穷人为了survive,不得不做出一些拙劣的事情,然后被大众价值观不齿,富人因为有原始积累,可以做好事,做慈善,然后就越来越正面,变成人民资本家,
这让我非常恶心——资本家不仅有直接的财富支配权,甚至连在精神的需求——“审美”上都要参与甚至剥夺一些被支配人的自由(这里不涉及凯特琳,而影射一位现实世界的大小姐)。
金克斯和凯特琳的对抗关系的设计也是非常巧妙——警察和罪犯的“猫鼠游戏”加上对蔚的感情的争夺。
但为什么,金克斯是被抓捕的那一个呢?有罪的,为什么注定是金克斯。
这场海克斯科技的争夺与战争,从主角团们小时候就开始了,起因是什么——是一场“盗窃”,下层人对上层人的盗窃——而且,这场盗窃甚至没有被编剧完全“劫富济贫”化,因为他们盗取的对象,是皮城一个“末等”的家族,一个落魄的科学家。
这让我难过。
我们天生向往美好——不管这种美好是如何被建构的。在皮城的科学、进步、财富和“博爱”的阴影背后,我们有没有认真想过底城的丑陋问题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底层的丑陋、贫穷、污染、肮脏甚至不道德,是因为更底层的机制所导致的。
富人吸穷人的血做好事;穷人流着血求生存。
我们能说什么?
你,是皮城人,还是底城人?
双城阶级矛盾的解决方案:一个资本主义的温和方案
这种割裂和冲突,注定是双城无法克服的顽疾,也构成这部宏达细腻的群像的不二主题。
那么,双城的阶级矛盾和冲突,应该如何解决?
我的理解,编剧给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上层的方案,是以杰斯和凯特琳为象征符号的温和资产阶级改良派的方案;而下层的方案,则更加复杂,分化成范德尔VS希尔科(表面方案,也是“历史方案”),以及金克斯VS艾克(真实方案,也是“未来方案”)
萍水相逢、一路经历许多的蔚和凯特琳,在分别的时候,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底城和上城,油和水,无法交融。
而后,镜头切到凯特琳洗澡(一场典型的男性的凝视视角),浴室的水和凯特琳伤口流出来的血液交融——暗示了凯特琳的心境:我们不是油和水的关系,而是血和水的关系。
编剧的这一象征性暗示,一定程度反映了资产阶级温和派的思想——这些“改良者”,是拥有“人性”的,他们希望和底层人民共存,甚至,有更“亲密”的行动。
这种意识,也反映在最终皮城议会的投票上——在实现迁跃的“寒门贵子”杰斯的点播下,资产阶级各个势力已经清楚(或者,他们早已清楚),自己不能离开底层人民——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是,在底层的暴动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他们知道,是该给予“自治”了。
这,是施舍吗?
这,是随时可以收回的施舍吗?
底城人,你愿意接受温和派的方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