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批判,谁能真正拯救双城

引言

《双城之战》是一部反映我们所处时代生存境况及我们的信仰的斗争与妥协,甚至宏大叙事的一个难得文本。本文由作者「一加索」(B站同名)原创,内容及研究成果均为「一加索」所有。

“下沉到深渊之底,是地狱还是天堂又有何妨?在陌生的深处,我们将获得重生。”

——波德莱尔

这是《英雄联盟:双城之战》文化研究三部曲的最后一期。在上期中,我们分析了双城斗争和冲突的核心,以及揭示了皮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提供的那个温和方案

现在,我们将回归底城人民给出的方案:范德尔VS希尔科(表面方案,也是“历史方案”),以及金克丝VS艾克(真实方案,也是“未来方案”),到底谁能真正拯救双城的人民?

我们要注意到,双城的阶级问题,并不只是皮城vs底城。

皮城内部也有阶级和贫富分化:凯特琳当警察别人会觉得你富家小姐当什么警察;底城也有(相对)正常的街道和贫民窟,而当希尔科把底城发展起来之后,还有一批“特权阶级”——模仿皮城建立起议会制度,而底城富人可以住有阳光的玻璃房。相对应地,穷人们也更穷了。

所以,我的立场永远是双城的人民要找到一条路。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这不是简单的谁推翻谁的问题

推倒它,砸烂它,取代它,还是融入它?

用抗争的基本道路选择+抗争手段的区分,可以将这些方案划分为2*2的四个象限:

  • 纵轴的一端是主张暴力抗争,另一端则是“温和隐忍”
  • 横轴的一端是具有较高的组织性,另一端则是各自为战

那位伟人告诉我们的,最激动人心的、最科学的方法——高组织性的暴力GM。

其实剧中只有一组人完全持有这一理念并进行实践——曾经的范德尔和希尔科。

但,他们失败了——前者在那座桥前迷失了,他失去太多了,于是他开始妥协并寻求平衡,从暴力冲突转向温和隐忍,以致于在长期的妥协中失去了那些曾经追随自己的人。

后者,则保有了组织性,以及更长时间保有了抗争的信念(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其信念的践行手段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然而,还是,戏剧性地,(被编剧)转化了。

他们的信念和梦想,双双传递给了下一代。

范德尔-蔚,希尔科-金克丝,剧中无数的场景、细节、符号意义都在刻画这种传承的关系。而传承的核心——是抗争的信念。

与父辈们注重组织性的特点不同,两姐妹均属于独狼派。他们的分歧——连同两姐妹走向歧途的命运悲剧,主要在对斗争对象的态度。

了解英雄联盟宇宙背景故事的同志可以知道,蔚成为了皮城暴力机器的一员——这是温和隐忍的极端发展——融入,融入这种“秩序”。

实际上,在我看来,第一季动画中表现的蔚,是主角团中最“没有GM信念”,也是最完整继承后期范德尔意志的角色。她最关心的,是身边人的安危——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人。所以她一直呼喊着金克丝体内的爆爆,又同时无法答应金克丝要求其杀掉凯特琳的请求;她可以跑到皮城议会去请求讨伐自己的仇人(家人的仇人)希尔科,也可以和杰斯这个资产阶级代表一起横扫微光生产基地。

对家人的爱,可以在政治上毫无原则。这只是一种选择,但在讨论我们的解决方案时,蔚现在不是我关注的对象。

而金克丝则不同,金克丝是撕裂的社会中一个必然诞生的符号——在每一个这样的社会中都必然出现的历史人物。

在皮城甚至是大多数人眼中,金克丝可能是带有“恶”的色彩的——这是一种必然性。这种“恶”,是人类最本能的一面,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必有反抗的一面,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一面。

这是一种让我们可以无限同情和共情的一种恶。所以,尽管资本主义的叙事在表面上通过其童年经历来合理化其形象的塑造,以显示自己的“仁慈”并将之庸俗化,但我仍然无条件地与之共情——金克丝不是代表她一个人,她的爆发,她的疯狂,她彻底抛弃和蔚情感链接的那个“爆爆”,都是最声嘶力竭的呐喊。

我想到了一幅画,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痛苦的牛和马,被部分评论家解读为法西斯的代表——在我看来,这是遭受苦难的人们的极端痛苦的呐喊。

苦难会让人变得狰狞。

我之所以将范德尔VS希尔科的方案称之为“历史方案”,是因为他们的方案都失败了。那场有组织的暴力GM并没有成功。但这不意味着这种方案是行不通的——因为,是编剧让这场GM失败的。

写这部剧的编辑,持有的是什么立场呢?

轮回与“必然”

我们的历史,是打转、蠕动的,但真不一定在前进。

因为,人类从来不会从历史中真正学会什么。

上一代的范德、希尔科,到这一代的金克丝、艾克、蔚,他们因不和的政见与不同的方案而相互争斗,大打出手,形同陌路,但这些,其实只是一个历史叙事的轮回。

金克丝继承了范德尔的GM叙事:她是独狼版的(年轻)范德尔——范德尔是用一群人的拳头,金克丝是一个人的海克斯火箭炮

而蔚,则是更加“彻底”的范德尔,是范德尔在秩序面前妥协、融入这一叙事的继承者。

艾克,是“民生版”希尔科。两人以科技推动发展,但对希尔科而言,经济>民生,艾克则民生>经济,经济和科技为人民生活的改变服务。

然而,他们终究可能只是年轻版本的范德尔与希尔科。不要忘了,后者也曾斗志昂扬,一起跨过那座桥。

范德尔与希尔科可能只是老去了的金克丝与艾克——因为“经历过了”,他们关心的东西更多,考虑的也更多,所以他们谋求妥协,寻求平衡,失去了撕裂一切的勇气和欲望。

其实,不仅是底城和上城的历史,整个符文大陆的历史,也是一场撕裂、剧痛与结痂的过程。魔法的发现,给人类带来的惊喜,再到滥用和争斗,最后毁灭一切——见证过这一切的黑默丁格,仍无法阻止年轻人又一次对魔法的向往。

英文剧名Arcane再次揭示了这一轮回。魔法在符文大路再起,不同邦国态度不一,但都难逃因此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的命运——对抗中诞生了我们记住名字的英雄,但还有更多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伤痛是巨大的,但也是可以被遗忘的。诞生与毁灭,只是游戏的一个开局与收尾。

但历史还在继续发生——我们的目光,仍然落在金克丝这一代身上,他们的结局,还没写定呢。

金克丝与艾克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寻求底城的未来——一个要推倒一切,永不妥协;另一个穷而不奸,建立桃花源,在韬光养晦发展科技的同时,建立自己的组织,并不放弃抵抗。

按照当前西方文明主导的世界的观念——金克丝的袭击方案,大概率是没卵用的——毕竟,我们全世界都谴责“恐怖分子”。

而我对艾克有着深沉的爱与同情——因为他在告诉底城的人,底城不仅仅只有向上的抵抗,底城也可以很美好。

最后的神话破灭:上升通道

前面在分析底城人民的方案时,我们唯独没有提到一个重要的角色——维克托。而其“光荣进化”的解决方案背后,埋藏了一个重要的议题——迁跃。

我们先看一个类比文本分析,和上城-底城的二元结构类似,《阿丽塔:战斗天使》也存在一个二元结构。在褪色、生锈、混乱的废铁城居民们的头顶,漂浮着巨大的浮空城市撒冷。

(以下只针对电影《阿丽塔:战斗天使》这一文本进行讨论,实际上,世界观、主要矛盾和叙事逻辑层面,电影与木城雪户的原作漫画存在诸多不一致的部分,暂时按下不表)

在这里,废铁城居民们的一切劳作和付出,都是为了给撒冷提供继续运作的燃料——同样是一种赤裸裸的剥削、吸血。

在这一社会中,阿丽塔必然在废墟中诞生。她的使命只有一个——不顾一切冲上去,打破壁垒,让你们颤栗。

撒冷人怕了,他们对阿丽塔要杀之;皮城人战栗了,这是他们不计一切要换取金克丝的原因,也是底城有资格和皮城谈判的原因。

而阿丽塔命运中的悲剧性,体现在这个二元结构中的一个基本矛盾——在这里,存在一个被塑造的“神话”,在大财阀维克特所设立的机动球比赛中,最终获得冠军的人能够获得前往撒冷生活的资格。

炼狱中的人们,可以看到一条“上升通道”——这种通道,你可以解释为脱离苦难,也可以理解为阶级的转换(或者说,迁跃)。

阿丽塔这部作品在叙事上十分打动我的地方,便是对一个个体面对命运中不可抗拒使命的“义无反馈”气质。在影片最后,阿丽塔和男友登上了“阶级通道”——链接废铁城和撒冷的能量管道,而恋人命运的抉择,也在这些吸血的触手上发生:无可调和的阶级使命和西方叙事永恒不变的个人命运悲剧内核在这里相撞,诀别与放弃,俄狄浦斯的悲剧性和西西弗式的义无反顾,这一叙事是伟大的、激荡人心的。

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之后单独做一期《阿丽塔:战斗天使》的文化研究和电影符号学解读。

上城和底城的阶级二元对立中,仍然存在一个被塑造的“迁跃”的神话暗线。

在观众的视角中,编剧把皮城塑造成一个明面上“开放”、“包容”、“博爱”的地方。在这里,即便大部分的打心里觉得底城人是“危险”的,但对于来到议会的蔚,议员们还是坐着在听她的陈词。而底城的“精英”维克托,更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实现“迁跃”——来到皮城工作和生活,成为一个研究员,并亲身参与甚至开创了改变皮城命运的海克斯纪元。

维克托的“迁跃”,和皮城土生土长的“没落世家”子弟杰斯放在一起看,就显得颇有意味——在对海克斯科技的贡献上来看,两人都是矜矜业业的开创者。然而,杰斯可以实现从科学家到“政治明星”,再到与在世家政治中长袖善舞,真正进入“皮城老钱”的圈子,成为皮城明面上的决策者。

而维克托,则始终没有从幕后走到台前。这中间的障碍,只是维克托性格相对内向、不善演讲这么简单吗?

你觉得杰斯是真心想要邀请维克托和他一起上台吗?

阶级面对的玻璃天花板——在皮城这个“包容”、“博爱”的地方,同样存在。

实际上,维克托(经历一系列事件),自己也知道,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报复,只专守在科技上,是不行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后还是跑到自己的“故乡”,去找底城来的科学家——尽管曾经他对其改造生命让其延续的方式是害怕的、不理解的。

现在,他理解了。

对应地,剧中通过黑默丁格这个人物的命运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范本——当然,从政治立场来看,我认为大头更偏向资产阶级右派,心地善良但因为其理念问题是狭隘的、保守的。对大头的塑造和刻画,是双城这部政治立场整体偏“左”(这点应该不用我多指出了)的作品中比较值得玩味的一点。

讽刺的是,将诸多经历都付诸于“光明”、“进步”的海克斯科技的维克托,并没有在海克斯科技上实现自己理想——不仅因为大头的“阻挠”无妨将优化的海克斯科技用来提升人的生活水平,连面对自己顽疾也束手无策。

所以,政治权利下的玻璃天花板的阻隔以及维克托本身报复的张力构成了这部剧十分动人的一个叙事。我们可以看到维克托在使用微光奔跑后的一幕——在这个泛着紫色光芒、隐秘的码头场景中,维克托一点点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力量覆盖了疾病,他可以丢掉拐杖,向前奔跑了,他,可以追逐了。

维克托面临的,不仅仅是自己生命延续的问题。实际上,这个充满矛盾和魅力的人物在双城的叙事中覆盖了一个很重要的议题——身份认同的议题。这个提议,在金克丝、蔚、杰斯等其他主角团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肯定自己的出生立场,其张力主要用于覆盖其他议题)。

而身份认同的议题,尽管被编剧藏得比较深,在我看来是极具魅力和现实价值的。当你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爬上梯子的高处,似乎和比较“上层”的人共处一室了,你可以(给你自己和身边的人)一个“更好的”生活了,你会选择抛弃自己的出生,接纳他们的身份(identity)吗?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维克托的理想——在影片前面几幕中,维克托想要用海克斯科技来干什么呢?——改善人民的生活,像他一样的人民的生活。

但实际上,研发出来的这些海克斯设备,你觉得可能会“正常”流到他的故乡人民那边去吗?对于这点,维克托自己心里清楚吗?

在经历了对黑默丁格为象征符号的皮城议会的失望、对杰斯的变化以及其内心难以改变的对底层人的看法的(很大程度的)失望后,维克托最终向辛吉德寻求解决方案,体验到微光在自己身上的神奇效果后,没有告知杰斯和黑默丁格,就将底城的生命力——微光和海克斯科技融合。

我的身体已经在皮城了,但只有底城的药能救治我的灵魂

从游戏的背景设定来看,维克托结局的“光荣的进化”,是可怖的、“狰狞的”、显得“极端”的。然而,这种救赎的“可怖”,是用来破除上升通道的神话的——神话的创造者,怎能不害怕?

每只狗都需要宏大叙事:美丽新世界在哪里

我有一个深刻而痛心的体悟——现在,越来越多人,只讲实然不讲应然。仿佛描述事实就可以省去批判的烦恼,就可以卸下求索那个理想的世界的担子。

是的,那个担子太重了。西方自由主义的不断反复迭代,最终逐渐演化成一种犬儒式的本能。泛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与网络技术结合,我们陷入了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的情绪中。社会的共同体意识被削弱,人们的创造力和行动力也因此降低。

我们仍在追求高贵,痛恨罪恶;但已经不那么关心那个伟大的方案应该如何被搭建。赛博朋克2077、雪国列车,以及今天的双城——我们可以撕裂一切,对矛盾和冲突毫不遮掩地展现,大加挞伐。

我们在哭诉——但我们没有想好发泄后我们应该往哪儿看。被这个扭曲的、禁锢的、压迫的体质造就的符号——金克丝在哭诉,她的鲨鱼炮就是最撕心裂肺的哭喊——为什么如此?

但,斗争后,推倒后,到底怎么去立出那个美丽新世界呢?

思考是要费脑子的,这个方案,真的太沉重了、太费脑子了。人类的脑袋已经要炸了,还是躲进温暖湿热的消费主义或文化工业中寻求安慰罢。

时代给了我们太多创痛,好多伟大的试验被“证明”是失败的。我们好需要疗伤——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在短短一生中追寻“快乐”,不好吗?

我甚至无法直面我自己。理想中,我敬佩艾克,理解金克丝;然而在现实中,我更像是蔚——曾经也被“同化”过、引诱过、渴望“融入”。

我也曾经对“皮城”抱有无限的幻想,并在给资本打工的时候,幻想成为资本主义的代理人,那时,我“相信”自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加入秩序吧。

但当我仍然忘不了英雄联盟官网上蔚的一篇小说——这篇名为底城之子(CHILD OF ZAUN)的小说中,描写了蔚这个融入皮城体制的角色,内心真实的想法。

那个瞬间,正如在无数多个隐秘而必然的瞬间一样,我感受到——我和她一样,仍流淌着永不会改变的底城之血,我们,永远是底城之子。

去年,我决定离开“皮城”,来到一个远离家乡的陌生小城当一名教书匠。

因为,我真的不想忘了那个理想——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建立起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世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歧视,每一个人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可以毫无负担地、自由追逐。

那位伟人告诉我们,我们,只有我们,可以把我们自己从自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从旧的社会关系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从旧的传统观念的禁锢下解放出来。

艾克的方案是完美的吗?显然不是。历史告诉我们,桃源乡是脆弱的,容纳能力有限的。但我相信,在这里每一个人是看得到那个理想的。

我们很多人最后都跟现实妥协了,我们为自己和身边所爱的人的生存。我相信你一定能跟我一样感受到这种妥协的阵痛。

但似乎也没关系——我们不用去做生死存亡、骨肉分离的抉择。

就选择保留住那一点火种吧,薪尽火传,总有一天它会在另一个地方燃烧起来。

正如惠特曼所言:

“伟大的戏剧仍在上演,而你可以贡献一首诗。”

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