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贪墨成风的反乌托邦世界中,四处都是生化改造植入体。动画剧聚焦一个在街头长大的鲁莽天才少年努力想成为边缘行者:拿钱办事的法外之徒。
近些年里,游戏改编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多,每一部都会宣称自己制作如何精良,但它们要么如《龙之血》《双城之战》那样摒弃了游戏玩法、着重于挖掘背景故事,要么如《神秘海域》或者《光环》,大幅改造甚至看不起原作剧情直接另起炉灶,没有任何一个能像《边缘行者》这样忠实地遵从原作的框架、同时还能讲好一个故事。它甚至还弥补了《2077》至今未能实现的缺憾:我们终于看到了单分子线在大杀四方的同时也能实现骇入,也终于看到了 NCART,其实是能坐人的。
《边缘行者》播出以来在各个评分网站上都收获了不错的口碑,这不仅证明了《2077》确实有着优秀的基础框架,可惜潜力没有被充分发挥出来;同时也是打了那些自大的好莱坞编剧们的脸:老老实实照着游戏内容拍,远比你们一拍脑门搞出来的那套东西更能讨好观众。
当然,出色的作画、讨喜的人设,还有以上说的种种,固然能够大幅提升玩家们的观感;但真正能够打动观众的,还是赛博朋克的内核。
剧情梳理
PART1
本剧的主角,大卫·马丁内斯,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他的母亲葛洛丽亚在市政部门工作,薪水微薄,日常工作是清理横死街头的赛博疯子和帮派分子。借着职务之便,能够接触到这些死人身上拆下来的义体,她便通过把义体倒卖给边缘行者们来赚取外快。而她这样辛辛苦苦、不惜违法地赚钱,目的就是供养自己的儿子在荒坂学院念书。
荒坂学院是荒坂公司附属的精英学术机构,费用高昂,但学员能够成功毕业,就有机会进入荒坂公司工作,再之后,就有机会一步一步爬到高层——这在葛洛丽亚看来,是普通人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手段。
而对大卫来说,自己和学院里其他那些少爷终究不是一路人。尽管成绩优异,但连备用制服都买不起的贫寒家境让他处处遭到排挤。平时,他只能在黑超梦带来的感官刺激里麻醉自己,同时靠帮黑市的义体医生推销这些超梦来赚些零花钱。
本来,日子像这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也许大卫最终会成为荒坂公司的一颗螺丝钉,在无止境的工作和加班中被消磨殆尽;又或许时运眷顾,他真的会在企业里步步高升,最后出人头地呢。
但按部就班的生活因为一场车祸戛然而止。赶来救援的创伤小队把没有保险的母子二人留在原地等死,超级摩天楼里简陋医院的廉价急救套餐终于还是没能救回葛洛丽亚。
大卫把母亲火化——这是最便宜的丧葬方案——抱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因为租金逾期未交而把他拒之门外的家。
他甚至没有哭泣。
在夜之城,死亡会让人麻木。
可他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件义体,他在黑超梦中见过它。斯安威斯坦,军用级义体,能够触发缓时。发动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静止,只有使用者能够移动自如。
到了2077年,斯安威斯坦已经发展到可以人手一件的程度,但在剧中故事发生时,装备这件义体还是一个禁忌。不只是因为它专供军用科技内部使用,外部难以获取;更是因为,普通人使用它,十有八九会发疯。
大卫没管这么多,他甚至在不知道什么是免疫抑制剂的情况下,去找那个相熟的义体大夫安装了斯安威斯坦。随后他直奔学院,在全班同学面前,把之前羞辱了自己和自己的母亲的田中痛打了一番。
在这之后又是无尽的空虚。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那些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在这时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光。
PART2
Lucy,我偶尔,只是很偶尔的时候,会问自己,如果我没有见过你,我到现在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没有成为边缘行者的我,没有遇到爱情的我,没有结实这么多同伴的我。我也许会给田中道歉、回到荒坂学院、成为义体实验对象,也许,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我能够进入公司的高层,能够实现妈妈的愿望。那样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会不会也很快乐呢?
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不可能做出其他的选择。在那趟列车之前,在妈妈遇到车祸之前,在田中把我揍得体无完肤之前,我就见过你了。也许没有真的见过你,也许只是在梦里见过你。但那一头银发,是我黑暗中的光,我早已见过一次又一次,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不会认错。
我的人生早已注定了。我注定会认识你。
而这是我遇到过的,最最最幸运的事。
他之前就遇到过好几次,一头璀璨耀眼的银发,但总是转瞬即逝,以至于他会以为是幻觉。不过,这次是在轻轨上,她无法再那么轻易地消失了。
女孩名叫露西。他看到她在偷取别人的芯片,她发现了他窥伺的目光,冲突、解释、握手言和。他提出帮忙,三七分成。之后是一番奇遇,她把他邀请到家中,分享了自己隐秘的梦想——离开夜之城的牢笼,去月球生活。他们在超梦里登月,在虚拟的低重力下跳跃、欢笑。然后美梦醒来,一伙壮汉把大卫拉回现实。他们是赛博朋克,即是边缘行者。斯安威斯坦本是那伙人中的头领曼恩向葛洛丽亚订购的,如今后者杳无音信,露西按图索骥找到了大卫,现在他们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大卫坚定地要为他们工作来偿还债务,思忖良久,曼恩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大卫加入了这个小团体,认识了浑身装满义体的大块头曼恩 Maine、曼恩强壮的女友多利欧 Dorio、有着一双灵活手臂的技术狂皮拉 Pilar、皮拉的萝莉妹妹瑞贝卡 Rebecca、沉默寡言的黑客专家琦薇 Kiwi、以及老练可靠的司机法尔科 Falco。
大卫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和同伴们打成一片,也在一次次任务中逐渐成长为了优秀的边缘行者。他向 Lucy 吐露了自己的感情,答应要带着她去月球。Lucy 吻了过去,两颗心贴在了一起。
如果到此为止,不过是一系列热血番中常见的展开。主角团中有人死去、有人离开,但主角总是借着光环无法倒下。可赛博朋克的世界不是童话故事。一次任务中,大哥曼恩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日渐被义体所侵蚀的神经系统,失手攻击 Kiwi,打乱了行动计划,Lucy 作为备用黑客迫不得已加入任务;后面又因为失神造成了 Dorio 的死去。面对着 NCPD 和创伤小队的双重围堵,曼恩知道自己大限已至。面对前来试图营救自己的大卫,他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我的终点了。”
随后,便用烈火将自己和爱人焚尽。
PART3
他们都说,夜之城的传奇都在坟墓里。
这大概是真的吧。那么,曼恩大哥也算是一个传奇了吧。
但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愿不做那个传奇。毕竟,以前你们好多人和我说,说我老是为别人的梦想而活;而现在我也有自己的梦想了呢。我的梦想,就是我之前承诺过的,帮你实现你的梦想。你那时说你的梦想是去月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月球的单程票是25万欧,当然,如果想要在那里生活,应该还需要更多的钱吧。如果完成了这最后一份差事,大概就足够了。如果能拿到赏金,如果能和你一起去月球,是不是也挺不错的呢?
此去经年,大卫成了小团体的新领袖,在圈子里的声望也越来越显赫。Rebecca 在和大卫搭档的过程中对他暗生情愫,可这份心思又怎么能够挑明呢?露西和他一起住进了漂亮的大公寓里,但不再参与组织的工作。当时,她在任务目标的大脑中发现,对方想要拿大卫作为荒坂的新产品“义体金刚”的实验对象。为了保护大卫,她删除了相关信息,没告诉任何人;在这几年中,她名义上拒绝参与团队工作,实际上却是在追杀任何了解实验计划的荒坂员工。
Lucy 的讳莫如深在大卫眼中看来是逐渐的疏远,可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改变呢?
当初,为了跑步时能够追上 Lucy,他给自己装上了斯安威斯坦外的第一个义体——一对人工肺。后来,曼恩嘱托他,为自己多装几个义体,变强,活下来。于是几年下来,大卫也变成了一个钢铁大块头,一个机械部分多于肉体的义体改造狂。他用的免疫抑制剂,药效也越来越猛、剂量也越来越多。他会时不时地抑制不住自己手臂的抖动,一如曼恩最后的那些日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卫离赛博精神病不远了。
在《2077》里,也许是因为 Relix 芯片的特殊性,又或许仅仅是因为 CDPR 偷懒没有做出来,V 就算把自己浑身上下改装个遍,也感觉不到义体的副作用。可对普通人来说,你的身上不属于自己的部件越多,你的神经系统和肉体对它们的排异反应就会越大,最终,你的大脑会成为机械的奴隶,这就是赛博精神病。成为赛博疯子就是每个没在这之前就挂掉的义体改造狂最终的结局,而在终点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疯控小队。
大卫相信自己有某种天赋。这天赋从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刚刚装上斯安威斯坦就能熟练掌控、随心所欲地运用就能看出端倪。要知道,就算是V,发动斯安威斯坦的效果都需要60秒游戏内时间的冷却。这天赋让他能装上一个又一个的义体,而不良反应比起其他人来说又是少之又少。这天赋让他觉得自己是“独特“的,让他觉得他能在夜之城里混出个名堂,让他觉得,带着露西去月球生活,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说就算 Lucy 和 Rebecca 都劝说他,不要再改装自己了,拆卸下一些义体吧,他还是固执地为自己安装更多的功能模块。
在他看来,这是能让他赚到足够去月球的钱的,唯一的道路。
机会来了。一个大单子。拦截荒坂的一辆运输车,取到货,数百万欧,足够团队里每个人过上逍遥日子。当然,这自始至终都是诱饵,目的是让大卫穿上“义体金刚“、与军用科技斗个两败俱伤、最后由荒坂公司自己回收其中的实战数据。另一边,Lucy之前的行迹败露,又遭到Kiwi的出卖,被已成为荒坂哈巴狗的中间人法拉第扭送往荒坂。
计划如公司所料般进行,大卫一伙被军用科技包围,法拉第用合成的 Lucy 声音哄骗大卫穿上义体金刚,Kiwi跳反,偷袭法尔科后扬长而去。此后,按计划,大卫会发疯、与军用科技同归于尽——可 Lucy 在最后关头挣脱,向大卫发出了警告。这义体是把你赛博精神病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你没有疯,超量的免疫抑制剂也会让你的理智滑向边缘之外。求求你,千万别装。
可大卫有什么选择呢?穿了这义体,就不能陪你去月球;但不穿这义体,就不能救下你。这看似是两种选择,但对大卫来说,可能性只有一个。
义体安装完成,Rebecca 帮他注入了一大瓶抑制剂。他启动机体,反重力装置和磁场发生装置风卷残云般摧毁了军用科技的包围圈。和荒坂料想中的不同,大卫还保持着清醒。下一步,他们向荒坂塔开去。
PART4
可是我也许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大概从我安装上斯安威斯坦那天起,我就从它前主人的超梦中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曼恩大哥那时对我说,那就是他的终点了。我当时不甘心,我当时觉得也许我再努力一点就能救下他了。但现在我知道了,当一个边缘行者的终点到来时,他会明白的。正如这就是我的终点了。
我没能救下妈妈,没能救下曼恩大哥,没能救下瑞贝卡,但我终于救下了你。
在月球好好生活吧。去感受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去感受太阳的温度。
只是对不起,我们不能一起去了。
穿过荒坂和军用科技的重重围堵,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最后的目的地。在荒坂塔前,大卫注射了最后一管免疫抑制剂,这其实就是他的死亡宣告:就算他最后战胜了重锤,也无法活着离开。更何况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打赢。
相比于 V 的轰轰烈烈,大卫的荒坂塔之旅,结束得既迅速又潦草。早在突围时大卫就开始在疯狂和清醒的边缘游走,越接近公司广场时更是越发难以稳定智识。恍惚中他登上了荒坂塔的顶端,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母亲的梦想。随后他冲进大楼,在这里遇到了亚当·重锤,一个他以为并非真实的人物。一个几乎只有大脑是原装的机械怪物。一个全无人性的梦魇。斯安威斯坦对重锤来说不过是初级的植入物,面对他,大卫毫无胜算。
在此时的大卫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是独特的那个,在现实日复一日的捶打下逐渐动摇了信心,开始怀疑自己,最后终于在某一刻发现,自己的“独特”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个笑话。看到重锤,正是让大卫明白,自己的“独特”、“对于义体的天生钝感”,在这种公司培育出来的怪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他释然了。就像当初的曼恩那样,大卫也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他选择了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事:给法尔科和露西争取时间,让他们带着钱离开。让露西能够实现去月球的梦想。至于他自己呢?
绝望与无力
从第一集开始大卫因为没有钱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有救的母亲去世,到最后站在荒坂大厦的顶端往下纵身一跃,他确实给垄断这个世界的大企业造成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但是归根结底,他都始终无法像传统的 TRIGGER 主角们那样用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恰巧相反,男主大卫从一开始接受移植手术到最后组装金刚机甲其实都是在接受一种看似自由选择的命运操弄,这种无论如何努力却依旧还是在既有框架体系之中的绝望和无力感,个人认为是对于 TRIGGER 传统的【钻破体系障碍】的逆反,但同时也是对于赛博朋克这一题材的绝佳诠释。
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一切的传统价值都被解构掉了,就连【相信】这个词也不能够被相信了,只有赤裸裸的能够被量化的金钱、身体机能改造或者成瘾品才能作为生存的意义,以至于大卫实际上只能够为了别人而活,为别人的梦想而活,他自己根本找不到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的原因。
赛博朋克这个概念本来也就是作为一种现代化狂飙突进到极点之后的反乌托邦,因此大卫的迷茫其实也有其一定的现实意义。
梦想与现实
有批评者认为本作剧情不佳,觉得情节转折推进生硬、大卫行事动机薄弱,觉得露西明明可以和大卫解释清楚,觉得大卫明明可以拆下义体,觉得两个人明明可以靠着攒来的钱远走高飞,又何必走到最后那一步呢?
可我们别忘了,这里是夜之城,在这里,公司就是不坏的王权。
哪怕是当年强尼·银手和摩根·黑手把两颗战术核弹塞进了荒坂塔,把它夷为了平地,荒坂也能够在原地重新建造一座更气派的大楼。哪怕是后来无所不能的、最后成了城市之王的V,也不过是杀了几个西海岸的董事会成员、暂时阻止了荒坂三郎借尸还魂,荒坂在日本的根基并没有动摇、何况三郎的意识在别的分部可能也有备份。哪怕是荒坂就此一蹶不振,军用科技、康陶、夜氏集团也会立刻把它的份额瓜分殆尽。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大卫呢?大卫后来租住的公寓看上去相当豪华,但如果不接任务,他可能会连抑制剂都供养不起,更别提攒钱了;他的团队已经算是圈子里的顶尖队伍,在中间人法拉第眼中也不过是一批耗材;后者还幻想着一步登天进入公司,但在真正的公司人眼中也只是个逐利的小丑。在夜之城,哪怕你混成了来生的传奇,在公司眼里也是随时可以碾碎的蛆虫。大名鼎鼎、天赋异禀的大卫·马丁内斯,甚至都打不过亚当·重锤这条荒坂豢养的看门狗,更遑论撼动公司的一根汗毛。
在边缘行者们眼中,大卫最终迎来了一个壮烈的牺牲,一个传奇式的结局。
而在公司眼中,整个事件自始至终也没有惊动任何一个荒坂家族的成员,甚至可能董事会都对此漠不关心。
只是疯控小队又在公司广场上处决了一个赛博疯子,夜之城普普通通的一天而已。
对于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的底层民众来说,只有梦想,只有那一点点对于未来的希望,才能支撑着人活下去。
人们总是对大卫说,你不要为了别人的梦想而活,但大卫根本不知道该梦想什么。在城市的边缘徘徊了那么久,他早已丧失里梦想的能力,哪怕最后对女主说出,“我的梦想就是完成你的梦想”,也依然没有跳出为别人梦想而活的桎梏。这其实也揭示了他注定的悲剧结局,因为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学会该怎样为自己而活。
就算是那些有梦想的人,又能梦想到多远的地方呢?母亲的梦想是迎合,是儿子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曼恩的梦想是苟且,是靠不断变强的身体和同伴的支持走下去;露西的梦想是逃避,是逃往一个能够远离荒坂的触手的地方。而就连这些卑微的梦想,也会被公司一个接一个地毁灭。就算没有遇到车祸,葛洛丽亚的身体也会被不断累积的账单、债务和日夜的操劳压垮;就算任务没有出现差错,曼恩也会因为义体对神经系统的侵蚀而一步一步滑向彻底疯狂的深渊;而如果没有大卫,就算露西特意租了一间可以看到发射场的公寓,那一艘又一艘腾空而起的飞船里,也永远不会有她的身影;就算是现在,露西成功地来到了月球上,她又能躲得过荒坂的清算吗?
潘多拉因为好奇打开了众神留下的盒子,所有丑恶的东西一齐向人间四散飞去。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关上了盒子,留下了希望。有人说这是众神最后的怜悯,就算周围一片黑暗,希望仍存。
也有人说这是众神最大的恶意,因为每一个希望背后,总有绝望随行。
L’enfer est pavé de bonnes intentions.
哦,还有爱情,这最后一点慰藉,最后一点美好的东西。
可夜之城的爱情,也不过是风中的烛火,轻轻一吹,就熄灭了。
人文主义反思
对未来的担忧往往会被人们以鲜明而极端的方式所表达出来。比如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乔治·奥威尔的《1984》等经典反乌托邦的末日预言,或者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电影《先河》呈现出的未来世界完美或近乎完美的愿景。
而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由“控制论”和“朋克”两个概念组合而成的“赛博朋克”,正诞生于社会大变革下人们对未来的担忧的时代。于是,一场基于赛博朋克概念的文学运动逐渐蔓延,其所传达的精神文化通过各种形式的媒体传播,一种包罗万象、不断增长的亚文化随之流行。
赛博朋克展现了一种信息高度发达的未来人类社会图景,这种社会表面充满和平,内在却充斥着难以控制的阶级矛盾、资源紧缺等弊病。物质文明泛滥并高于精神文明,致使人类精神在高度发达的技术社会难以实现真正自由,从而具有明显的反乌托邦特性和悲观主义色彩。
从1984至今,科技迅速发展,新技术层出不穷,就在我们的世界随着现实时间的推进而更新的同时,赛博朋克下构建近未来世界的元素也大大增加。
尽管赛博朋克不是现实生活的完全映射,其狂想的架构更是塑造了许多个陌生的世界,以至于需要一定的接受度和反应时间。但赛博朋克作为一种基于时代环境的自我反思,揭示出了其中反映的数字时代的认知、认知局限与认知方式的转变,也持续地发人深省,供给科技伦理更多善意。
赛博朋克的诞生
二十世纪60年代,是一个社会大变革的年代。二战的滚滚硝烟与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爆发,导致了这个黑暗压抑又有一丝光明前景的时代,未来近在眼前,历史还未走远。
一方面,曾经自由民主的国家无法抑制失业率上升或通货膨胀,国家干预也无法解决诸如种族主义或个人对意义和秩序的渴望等社会问题。超级大国利用游击队和傀儡政权作为他们争夺世界霸权的筹码。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和未来学家开始怀疑,冷战最终不过是日渐式微的西方世界的杂耍表演。
第三世界的主要国家正在崛起。日本比欧洲和美国更娴熟地玩着资本主义的游戏,中国和东南亚“七虎”在不受西方自由主义影响的情况下开始了自己的致富之路。而西方则无法与他们日益提高的生产效率和越来越多的劳动力相抗衡。
世界环境也在走向地狱,生物学家雷切尔·卡森早就在《寂静的春天》一书中对使用DDT和其他杀虫剂存在的危害发出了第一次警告,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事实证明,有毒废物造成的危害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多,公众的担忧似乎也无法阻止农药进入空气、土地和水中。
工厂和城市的有毒排放物不断地进入环境之中,持续的气候变化也迫在眉睫。1979年,世界气象协会(WMA)警告称,全球变冷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冰川期很可能即将来临。
另一方面,20世纪后期,控制论、信息论、计算机/网络、生物遗传工程等飞速地发展。尤其是80年代中期后,虚拟现实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计算机图形学、仿真技术、多媒体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计算机网络技术、并行处理技术和多传感技术的发展,人类生活水平前所未有地提高了。
现代性许诺了美好的前景和理想,诸如平等、自由和理性。人们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摇摆不定。终于,这种矛盾产生了科幻艺术创作的参考设定——赛博朋克。
事实上,赛博朋克所具备的元素在20世纪初的科幻小说中就可见端倪。在视觉文本出现以前,科幻小说是科幻领域的主要的表现形式。在整个十九世纪中,科幻创作经历了草创期以及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工业革命引发了人类文明史上科技前所未有的大发展,这为作家们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创作激情。
进入二十世纪后,科幻领域开始出现变化,科幻电影、绘画、连环漫画、广播剧以及电视作品先后出现。梅里埃的《月球旅行记》成为了科幻电影的发端,也揭开了小说改编成电影的序幕。
1982年,世界上第一部赛博朋克电影《电子世界争霸战》在美国上映,《漫长的明天》将科幻小说和黑色电影相融合,《银翼杀手》则展现了一个雨后华丽的未来都市。
而真正开启了赛博朋克流派的发展则是1984年布鲁斯·贝斯克的《赛博朋克》和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问世。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来评价,《赛博朋克》和《神经漫游者》都是赛博朋克流派的权威之作。
《神经漫游者》的展望中,未来的两部分泾渭分明。一边是肮脏、充满犯罪的物质世界,一边是明亮的网络空间;一边是大街上为了生存抗争的人们,一边是绕地球环行的贵族努力找办法填补他们人为延长的寿命;一边是来自我们世界的老旧残迹——在故事早期,凯斯买了“一把50年前南美版瓦尔特PPK手枪的越南仿制品”——另一边则是能够让人们用新的肢体、眼睛和皮肤来强化身体的尖端科技,只要他们买得起。
于是,借助流行文化、科幻小说、戏剧和电影,这些基于既定事实又承载着超越想象力的故事,以《神经漫游者》为代表的赛博朋克作品从多个侧面描绘了一个关于未来的模糊信仰。
它既包含着对技术的依赖和恐惧、对未来浪漫而悲观的想象,又掺杂了身处技术爆炸时期的后人类对世界与自我的颠覆性认知。而这些杂陈的情绪以一种哲学化的方式被植入赛博空间的意象中,使它本身作为一个通信科学发展的产物,承载了更加值得深思的文化隐喻。
从浪潮到退潮
20世纪80年代明确了赛博朋克作为一种风格的界限,一并开启了赛博朋克流派作品的创作。
同时,在计算机领域突飞猛进的发展下,到了赛博朋克出现的八十年代,信息技术、生物工程、基因技术、网络、黑客等名词逐渐进入公众领域。人机联网,人工智能,虚拟空间等开始在现实生活中逐步实现。而在赛博朋克文学和电影诞生之初,赛博朋克就将这些先进技术与很多现实问题联系在一起。
其中,帕特·卡蒂甘的《合成人(1991)》构筑了一个由复杂的人机合作所掌控的世界,关注大脑改造技术的心理暗示;鲁迪·鲁克的Ware系列则延续了《神经漫游者》里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这一思路,并得出了逻辑上的结论,即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机械生命体是如何在其后代中进化的。
K.W.基特曾以《极度恐怖》而闻名,他推出的《玻璃锤》,则是一部结合了《硬线》风格的寓言故事——诺斯替主义邪教的超速者和走私者以及他们救赎世界的理念误入歧途的图景。
格雷格·贝尔则在《血音乐》一书中创造了一个复杂的未来,人类会被因基因改而拥有自我意识的细菌所破坏和改造。赛博朋克主题出现在他后来的一些作品中,尤其是以1990年的《天使女王》为开端的系列,书中的故事发生在洛杉矶,在那里纳米技术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
布鲁斯·斯特林的作品,比如《网络岛》,对黑客这种亚文化开始特别关注。同时,斯特林是赛博朋克舞台上的一个标志,他编辑的《镜影:赛博朋克选集》是一本重要的短故事合集,包括吉布森、卡蒂甘和鲁克的作品。在这本书的前言中,斯特林写道:
“有些中心主题在赛博朋克中反复出现,比如身体入侵,包括假肢、植入电路、整容手术和基因突变。更重要的主题是心灵入侵:人脑-电脑交互,人工智能,神经化学——这都是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人性本质和自我本质的技术。”
于是,第一波浪潮中的赛博朋客作家继续他们的多元化发展,赛博朋克的思想和意象向四面八方扩散。赛博朋克的成功展示了一种思想在实现实体表达之前所具有的力量。正如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的构思已经成为了政治话语的一部分。因此,赛博朋克的存在也同时影响着现实世界中计算机和其他领域的发展。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赛博朋克的发展就是一帆风顺的。事实上,在赛博朋克小说上发生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流行文化任何一个分支里的成功新事物上。布鲁斯·贝斯克说,“它从一个意料之外的、崭新的原创事物变成一股短暂的新潮,一个可重复的商业公式和一种老套的修辞。”
《神经漫游者》的主题变成了某种清单。疏离的独行者在镜影中做着毒品生意或飞快地入侵电脑,这样的故事很快成为标准内容。然而类似故事太多了,一些90年代最重要的赛博朋克故事,将这种公式推至具有讽刺意味的极端,使得赛博朋克终于在90年代走向了退潮。
赛博朋克的重新出发
尽管看起来赛博朋克走向了消逝,但奇异的是,随着千禧年的结束,赛博朋克迎来了它最重要的时刻。它的影响力向外扩展,朝着许多不同方向突变,最终进入了主流文化。
究其根本,是因为赛博朋克本身的吸引力远不止于表面的皮革、铬合金和霓虹灯。风格显然很重要,但是赛博朋克更为重要的内核是:人们可以通过自我的表达充分说明所处的文化。
早期的赛博朋克作家们和他们的同龄人担心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冷战确实结束了,但不是通过核战争的形式。苏联解体了,即时它会因错位的怀旧情绪而复苏,但苏联式的共产主义对任何极端狂热分子来说都不再是未来的潮流。日本十年前陷入的经济困境依然深重,看不到真正复苏的希望。
上世纪70年代的许多大型企业要么倒闭,要么被其他企业吞并。冰川纪似乎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降临,人口这颗滴答作响的巨大炸弹正在缓慢而稳步地解除武装。
当然,新的恐惧总会取代旧的恐惧,全球变暖在许多人的脑海萦绕不去。曾经被认为已经解决的传染病问题又回来了,抗生素的滥用与自然进化相结合,制造出了越来越危险的微生物。
人们所担心的不再是苏联霸权,而是宗教狂热和恐怖主义。计算机化无时无刻不在给工作和娱乐的新领域带来革命,但也有代价,包括失业、数字鸿沟的扩大。精通技术的人和不具备使用高科技工具进行工作的能力的人之间的鸿沟,以及传统社区形成和维护方式的崩溃,网络互动无法(现在,也许永远)完全取代传统的社区。
社会构架偏向全球化,各个地域文化通过各种形式交融。人工智能发达,有强大的系统通过各种手段统治着所有人的生活。
在这样的背景下,赛博朋克再一次迸发出了新生的力量。当下大多数赛博朋克作品,都在二元对立下重新定义了“人”:机器人也可以为自己赋予人格,并成为新本体。《攻壳机动队》中,反抗政府过度化发展科技的群体被政府视为可弃之物,他们游走于城市边缘游行示威,最后却被政府抓走做义体人实验。生物组织通过无数次实验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义体人素子出现。素子竭力寻找自己的真实身份,自我觉醒让她重获新生。
《银翼杀手2049》中,复制人K的工作任务是追杀老式型号复制人。影片中,人类作为复制人的创造者,主宰复制人的生与死。
在游戏方面,《杀出重围》为CDPR创作《赛博朋克2077》奠定了基础。小岛秀夫在十年之前创作了《掠夺者》,也吸取了神经控制论和人工智能等元素,并将之运用在《合金装备》,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人类对世界的关注具有周期性。思想和风格会重新流行起来,故事也会不断重复。如果处理得当,旧的观念可以被打磨成新的、引人注目的东西,使人们对最原始的恐惧和希望产生强烈的共鸣。我们生活在赛博空间的临界点上,科学与人文问题和以往一样重要。
赛博朋克是我们这一代的流派。它是在计算机的体积和成本都非常巨大的时候被构想出来的,并预示了一个由微型处理器和超导体组成的世界。它赋予了黑色主题新的风格和复杂性,预示着对克隆和人类灭绝的恐惧,而这些正是今天社会关注的热点问题。
或许,这也是赛博朋克经久不衰的原因。赛博朋克作为一种具有思辨精神的基于美学的哲学,带有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却为浸淫在华丽的网络空间中逐渐模糊现实与虚幻的人类提供了一个自我审视的机会,以创造一个反乌托邦的未来世界的方式来警醒人们:任何一种进步都存在弊端,赛博朋克提出的问题都是人类在未来即将遇到且无法回避的。